《祈祷》
夜。
特兰西瓦尼亚的圣堂里，一个身影正跪在祈祷台前，小声地念叨着什么。不同于往常，这里既没有神父，也没有唱诗班，更没有成群的信众。倒不如说，这儿完全不像一个圣堂该有的样子——两旁的长凳早已破败不堪，供奉的圣象年久褪色，有些部分还剥落了；地板，帷幔上也积了厚厚一层灰，使得空气中有股呛人的味道。月光透过琉璃窗洒在地上，折射出五彩斑斓却又诡异无比的光，照亮了周围神圣而狰狞的雕像。
在这里静静祷告的，也很明显不是个正常人——她穿着鲜艳的粉色洋装，也没有像教义规定的那样裹着头巾；她有一双猩红的眼眸，还有柔和而卷曲的蓝色短发。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背后那对巨大乌黑的翅翼——那是恶魔才有的标志。
“伟大而全能的主，请将您的威光与慈爱洒向万物，滋润世间的生灵...也请您不要吝惜您的宽忍，将您的威光与慈爱也一并赐予我...指引我前进的道路。”
“我，蕾米莉亚·斯卡雷特，诚信而坚定地抛弃对您的不敬，向您忏悔...”
对于吸血鬼，也就是上帝的敌人来说，此番景象可谓是稀奇了。他们自古便是暗与堕落的使者，憎恨，看不起造物主所做的一切...尤其厌恶光明。
“在我祖先也曾祷告的这里，我诚惶诚恐地请求您的宽恕...”
“求您让咲夜变回原来的样子吧...”
绯红恶魔抬起头，望向窗上天使的彩绘，看得出神。阵阵回忆涌上心头，犹如潮水奔流。
一切都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——充斥了欲望与冲动的夜晚。
“如果我没有将她初拥，没有贪婪地渴求更多...”
小吸血鬼闭上眼睛，便有个美丽的身影映现在她的脑海里：那是位有着银发蓝眼，秀丽面庞的少女。少女穿着整洁的衣装，开心地笑着，阳光洒在她身上，仿佛能令世间万物都失去颜色...
她好似下凡的天使，又好似鲜艳的花，肆意，大胆地彰显生命的活力。
蕾米莉亚笑了。她向少女伸出手去，带着无限的渴望与憧憬。
于是那个瞬间，少女的形影扭曲起来。
她的脸颊褪去了血色，变得苍白而冰冷，炯炯有神的双眸蒙上了死亡的雾；身后，蝠翼撑开了女仆装，宣告着不可挽回的堕落；消失的光芒，赤红的眼睛，尖利的牙齿，还有唇角的血渍，贪婪的微笑...
“人类...可真是美味。”
绯色恶魔倒抽一口冷气，睁开眼。刚才的幻觉仿若恶魔，令她惊惧不安。
不...应该说不是恶梦。
“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命运的操纵者，这想法是多么愚蠢，自大...只有您，万能的主，才能真正指明世人的道路，以及我的道路...”
“所以，我卑微而惶恐地向您乞求恩惠，纵使以此恶魔之身...”
蕾米莉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。
这位命运掌控者，看到自己的从者，也可以说是恋人成为吸血鬼，也就是她的眷属的未来，和平又安详。没有反抗也没有不满。她很奇怪，却没有害怕，毕竟永远的陪伴是多么诱人的事啊...
“您知道我想要的并不是这种生活...我想和她在清爽的早上一起散步，而不是看着她蜷缩在棺材里，畏惧日光的样子；我想再尝一次她做的点心和料理，想喝她泡的红茶，而不是每天都用浓到呛人的B型血填饱肚子...”
“您知道的...我受不了那样...看着她津津有味地，不知满足地饮血。我...”
蕾米莉亚并没有料想到自己的从者会变成如此模样。她担心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，但现在面临的问题，却比她曾经担心的所有问题都要严重的多了。
若说咲夜抵制成为吸血鬼，是反抗，是痛苦，那么咲夜的选择，和她现在的选择，毫无疑问便是毁灭之后的霾。
“至少也请您告诉我，究竟应该怎么做...”
圣堂的门突然被打开了。小家伙站起来，转过身去，看向背后。
“大小姐，该回家了哦？”
“啊，啊...朔，你来了啊...”
“是‘咲夜’哦，大小姐，总是叫错我的名字可不好。”
“嗯...咲...咲夜。”
绯色恶魔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从者。她怎么看，都觉得相当别扭，——可又说不出哪里别扭。明明眼前就是再熟悉不过的‘咲夜’，她却本能地觉得陌生，甚至害怕，想要避开。
“朔啊...”
“是咲夜哦。大小姐最近越来越不肯好好叫我的名字了呢？”
这自然是有原因的，但蕾米莉亚说不出为什么。她试过了，无论怎样坚定信念，‘咲夜’两个字到了嘴边，就成了‘朔’。面对着这个本来有着‘咲夜’名字的少女，小吸血鬼却没办法像从前一样，自然而然地将它吐出来。叫这个家伙‘咲夜’，让她有感觉极度不适——感觉到不甘和无奈的屈服。
“你路上...是不是又饮血了啊...”绯色恶魔重新背过身，瞄向墙上的圣像画，冷冷地说。“我闻到了，那股味道...”
“啊啦，大小姐，吸血鬼要是不饮血的话，恐怕就不能叫吸血鬼了吧？顺路吃个晚餐，不是很正常的事吗？”
“你就不好去喝红茶？！”听到这番话，蕾米莉亚立刻回身，死死地盯着女仆长。她的眉毛不自觉地拧在一块，嘴唇也微微抿了起来，显得有些懊恼和愠怒。“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这样...”
“我只是像个正统的吸血鬼一样活着哦？况且，喝红茶不也得加血嘛，没区别啦。”从者笑嘻嘻地注视着自己的主人，似乎完全不以为意。“是大小姐太敏感了吧？”
她伸出舌头，轻轻舐去唇角未干的一丝血渍，仿佛在回味什么美味佳肴；隐隐约约露出的两对尖牙，显得那么蹩脚，却又相当和谐。
“够了...”
“所以我真的不明白啦，大小姐究竟在懊恼些什么？”
“把你那副姿态给我收起来...”
“什么姿态？”
“现在这副不正常的，令人恶心的姿态...”
“明明很正常吧？”
“怎么正常？”
“怎么不正常？难道大小姐要我否定自己的本能吗？”
“......”
“对吧？”
“朔...你这家伙是越来越不听话了啊。”
“姆？有吗？我觉得我可是比做人类的时候老实多了哦。”
“大小姐才是，变得奇怪了呢。”
“明明之前顶撞大小姐，给大小姐的茶下毒，甚至是想要刺大小姐，都没有被批评，甚至还被褒奖了呢？”
“...”
“还有，您又在不好好叫我的名字了呢，大小姐。”
蕾米莉亚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裙边，牙齿咬的咯咯直响。
“不许...和我顶嘴，听到了么？”
“是~是~大小姐说了算。”女仆长微微眯起眼睛，笑着扑扇了两下翅膀，便向小吸血鬼走过去。“该回家了哦，大小姐？”
蕾米莉亚有些嫌恶地看着咲夜的翅翼，仿佛那是什么令人恶心的东西。
“我不想回去。”
“诶？那也不要在这里呆着了吧？这里可是圣堂呢，大小姐，呆在这很晦气的哦。”
“闭嘴！这里是我的故乡！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！你管不着！”
“是是是...”
咲夜挑了一张看上去损坏还没有那么严重的长凳坐下，便噤声不语了。
小家伙则重新跪在地上，开始念叨起来，时不时还回头瞟两眼。
‘这才不是我认识的咲夜...’
‘说什么正统的吸血鬼...咲夜明明是个人类的...她竟然说出这么恶心的话来...’
‘还有哪些种种令我厌恶，不适的行为，以此为乐...沉溺在丑陋的本能中...’
‘可是变成这样，不还是咲夜吗？’突然有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响了起来。‘她不是照样每天都在打扫馆里吗？不是每天都在陪着你吗？明明她没有变，而是你变了吧？’
‘真是笑话...她这个样子还算哪门子的完美潇洒？她在阳光下尽情欢笑的样子再也回不来了...那份只属于人类的热情也不见了...现在的她就像一只躲藏在阴影中的老鼠，像个木偶——一个模仿着咲夜的木偶！’
‘你有什么权利这么说？就因为你自己染上了喜欢在太阳下面散步的怪癖，你就要她也照做不成？你凭什么说你眼前的这个不是咲夜？’
‘因为咲夜是人类！独一无二的人类！’
‘哈？人类有什么特殊，有什么了不起？你不也是被初拥才成为的吸血鬼？难道现在的你不是蕾米莉亚么？’
‘这不一样！’
两股声音在蕾米莉亚的脑袋里吵来吵去，时而凶狠地碰撞在一起，要把她的脑袋也挤扁；时而又散的远远的，要把她的头扯成两半。
不知何处吹来的乌云遮蔽了月光，令圣堂里变得漆黑一片。
绯红恶魔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。那个坐在远处长椅上的吸血鬼，令她喜爱，又令她反感；令她倍感亲密，却又令她十分陌生。
小家伙还是头次如此发自内心地觉得，有种无比恶心的感觉在心里泛涌，可这感觉却有种甜蜜和安心；它们来回交替着，一冷一热，一热一冷...
‘我好难受...’
蕾米莉亚缓缓用手摸向左侧胸口，拼力地喘着气。纵使吸血鬼不需要呼吸，她却仍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，仿佛被谁扼住了脖子。
“咲夜本是纯洁无瑕的...可我将她彻彻底底的玷污了...”
‘话可不能这么说。’
‘她的样子难道不可悲，不肮脏么？’
‘那你的样子可不可悲，肮不肮脏？’
‘所谓‘堕落’也有‘堕落’的美嘛，对不对~？若你说她是洁白无瑕的，那像现在这样沉溺于暗，变得漆黑无比，不也有种别样的美嘛~？’
‘咲夜一直都是咲夜哦？不要否定了，你其实还是爱她的，对不对？’
‘她才不是咲夜！！！’
‘她已经残缺了，枯萎了，腐败了！！！而这一切都是我的错！’
‘不。若是你接受她，那这便不是一个错误，而会成为最完美的决定。’
悲与乐，否定与肯定，自我谴责与自我安慰，几乎快要将她扯开来了。
终于，蕾米莉亚再也无法忍耐。她用手疯狂地抓着自己的头发，喊道：
“Doamne, dacă vrei să accepți mărturisirea mea,Spune-mi ce să fac！！！”
（上帝啊，若您肯接受我的忏悔，就请为我指明前行的路吧！！！）
小吸血鬼的祈祷仿佛得以灵验。窗外的乌云突然散去，皎洁的月光再一次钻进了琉璃窗。
那道光照亮了女仆长虽然美丽，却如纸一般惨白的面庞。整个黑暗的圣堂里，只能看得到她自己的身影，好似舞台的主角，等待着下一幕拉开。
‘是这样啊...’
蕾米莉亚低着头，默默站起身来。
‘就算是上帝，也要我自己做出选择么...’
‘那么...’
绯色的恶魔，缓缓地走向了这个曾经让她又爱又恨的‘人类’身边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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